我伸出的手，悬在半空，沾着污垢和不明暗红色泽的手套，与小女孩那脏兮兮却透着稚嫩的脸庞形成了荒谬的对比。

跟我走，或者留在这里等死。

这句话我说得毫无波澜，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。废土的生存法则本就如此，简洁，残酷。

小女孩，后来我知道她叫“小瞳”，那双过分明亮的黑眼睛看了看我伸出的手，又回头看了看管道深处那两个更小的豆丁——一个抱着破泰迪熊，一个流着口水咿呀学语。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脸上，带着一种远超年龄的审度。

她没有立刻抓住我的手，而是小心翼翼地将怀里那束粉红色的塑料花，又往我面前送了送，固执地重复：“给你。好看。”

我沉默地接过那束花。塑料花瓣冰凉的触感透过手套传来，与狙击枪的冷硬截然不同，一种无用的、脆弱的、却鲜艳夺目的存在。它在这个一切价值都以生存为度量衡的世界里，显得如此不合时宜，如此……反逻辑。

“东西，拿上。”我收回手，语气依旧平淡，指了指管道里那几个空营养膏袋子和歪扭的净水器。浪费可耻，哪怕是垃圾。

小瞳这才行动起来，她显得很熟练，将所剩无几的“家当”——包括那几个塑料小兵和缺耳朵的泰迪熊——塞进一个破旧的、打满补丁的布袋里，然后费力地抱起那个蹒跚学步的孩子。另一个稍大点的，则紧紧攥住她的衣角。

我看着这三个加起来战斗力不如一只变异蟑螂的“团队”，眉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跳。带她们走？我“夜枭”是清道夫，不是慈善家，更不是保姆。强烈的荒谬感再次袭来，几乎让我想反悔，转身就走。

但视线掠过小瞳紧紧抱着那束塑料花，仿佛那是唯一火炬的模样，我那颗早已冰封的心，似乎被什么东西细微地刺了一下。

“跟上。”最终，我只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，转身，迈步。没有回头确认，但敏锐的听觉能捕捉到身后细碎、踉跄却努力跟随的脚步声。

返回信号塔的路，我曾如鬼魅般潜行，此刻却不得不放慢速度，迁就三个小短腿。一路上，死寂的废墟间，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三个孩子如同受惊的小兽般瑟缩。小瞳总是第一时间将两个小的护在身后，尽管她自己也害怕得发抖。

这种无用的牺牲精神……我在心里冷嗤。废土之上，自身难保，谈何保护他人？

好不容易回到信号塔底部的临时落脚点——一个相对完整、经过我改造加固的地下掩体。推开沉重的金属门，里面是简陋到极致的陈设：一张行军床，一个武器架，一堆保养工具和弹药箱，角落里堆着压缩干粮和净水桶。空气里弥漫着枪油、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。

三个孩子站在门口，怯生生地不敢进来。这里的一切，对她们而言，恐怕比外面的废墟更令人畏惧。

“进来。”我命令道。

小瞳深吸一口气，率先迈了进来，另外两个紧紧贴着她。

掩体的门在身后合拢，发出沉闷的声响。隔绝了外界的危险，也似乎将我们四个人禁锢在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里。

问题接踵而至。

最大的问题是，她们睡哪里？我的行军床显然不够。

吃什么？我的高能压缩干粮，她们那小奶牙啃得动吗？会不会噎死？

还有……那个最小的，一直咿咿呀呀的，是不是要换尿布了？我看向那孩子屁股底下那块看不出原色的破布，胃部一阵抽搐。

我，夜枭，能面不改色地清除掉一整个武装到牙齿的掠夺者营地，此刻却对着三个幼崽，感到了比面对火箭筒齐射更甚的棘手。

“饿……”抱着泰迪熊的小男孩小声嘟囔了一句，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
小瞳立刻捂住他的嘴，紧张地看着我，仿佛他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。

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，走到物资堆前，翻找出一管相对温和些的能量膏，扔给小瞳。“兑水，喂他们。”

小瞳手忙脚乱地接住，如获至宝，赶紧去找水。

看着她们小口小口分食那点可怜的能量膏，我看着掩体内唯一的床铺，又看了看冰冷坚硬的水泥地。让她们睡地上？万一冻死了，我之前的“救援”岂不是成了笑话？

最终，我黑着脸，将行军床上的薄毯和备用衣物铺在地上，弄了一个简陋的地铺。“你，带他们，睡这里。”我指着地铺对小瞳说。

安置好“床位”，更反常识的事情发生了。

小瞳在照顾两个小的躺下后，并没有立刻休息，而是从那个破布袋里，郑重其事地拿出了那束塑料花，左右看了看，最后将它小心翼翼地插在了弹药箱上一个空了的子弹壳里，摆在了地铺的“床头”。

粉红色的塑料花，在昏暗的应急灯下，散发着廉价而诡异的光泽，与周围冰冷的武器、弹药形成了极致冲突的画面。

我：“……”

我感觉我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。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魔力？

夜深了，两个小的在地铺上蜷缩着睡去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。小瞳却还睁着眼睛，警惕地观察着四周，尤其是观察着我。

我坐在行军床边，习惯性地擦拭着“夜鹰”狙击步枪的零件。金属部件碰撞的轻微声响，在寂静的掩体内格外清晰。

“叔叔。”小瞳忽然小声开口。

我没理她。

“你……是好人吗？”她问，声音带着不确定的试探。

擦拭的动作顿住。好人？这个词在废土早已绝迹。我手上沾染的血腥，足够将这片废墟染红。

“不是。”我回答得干脆利落，甚至带点嘲讽，“我是‘夜枭’。”

我以为这个名字能吓住她。

谁知，小瞳只是眨了眨眼，小声说：“哦。可是……你给我们吃的，还有地方睡觉。”

她逻辑简单直白得可笑。给点残羹冷炙，提供一个遮风（未必能挡雨）的角落，就是好人了？这废土的标准何时低到了尘埃里？

“睡觉。”我终结了这场毫无意义的对话。

小瞳听话地闭上了眼睛，但长长的睫毛还在颤动。

我看着她，看着那束碍眼的塑料花，看着另外两个熟睡的小豆丁，内心一片混乱。杀戮、清除、独来独往，那是我熟悉并掌控了十年的生存模式。而现在，这一切都被打破了。

我鬼使神差地拿出随身携带的战术手册和笔——那上面通常记录着目标信息、地形图和击杀标记。翻到一页空白处，我借着微弱的光线，开始书写：

【临时作战单位收容条例（暂定）】

第一条：未经允许，不得离开视线范围。

第二条：保持安静，禁止无故哭闹。

第三条：所有物资按需分配，不得私藏。

第四条：每日……（我停顿了一下，划掉）必要时，进行基本清洁。

第五条：遵守指令，疑问保留。

写下这些毫无意义的条例，我合上手册，自嘲地笑了笑。夜枭，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？制定幼儿园管理手册吗？

就在我准备也休息片刻时，一直似乎睡着的小瞳，忽然梦呓般喃喃了一句：

“妈妈……红色的……雨……不要……”

她的声音很轻，带着哭腔，眉头紧紧皱起，仿佛陷入了极可怕的梦魇。

红色的雨？

我猛地睁开眼，看向她。废土上确实有过关于“红雨”的传说，那通常与大规模的生化泄漏或者极端变异天气有关，所过之处，生灵涂炭。

是巧合的噩梦，还是……她真的见过？

我看着小瞳在睡梦中依然不安的稚嫩脸庞，第一次意识到，我捡回来的，可能不仅仅是三个“拖油瓶”。

那个关于她们如何在这片死地存活下来的疑问，再次浮上心头。过期十几年的营养膏？手工劣质净水器？还有这束干净得过分的塑料花……

以及，此刻她梦呓中的“红雨”。

一丝极其细微的警兆，如同冰冷的蛇，悄然缠上了我的脊椎。

这幼儿园，恐怕是开不安生了。